原文

　　何廷仁字性之，號善山，初名秦，江西雩縣人。舉嘉靖元年鄉(xiāng)試。至二十年，始謁選，知新會縣。喜曰：“吾雖不及白沙之門，幸在其鄉(xiāng)，敢以俗吏臨其子弟耶？”釋菜於祠，而后視事。遷南京工部主事，滿考致仕。三十年卒，年六十六。

　　初聞陽明講學(xué)，慨然曰：“吾恨不得為白沙弟子，今又可失之耶！”相見陽明於南康。當(dāng)是時(shí)，學(xué)人聚會南、贛，而陽明師旅旁午，希臨講席。先生即與中離、藥湖諸子接引來學(xué)。先生心誠氣和，不厭縷覼，由是學(xué)者益親。已從陽明至越，先生接引越中，一如南、贛。陽明歿后，與同志會於南都，諸生往來者恒數(shù)百人。故一時(shí)為之語曰：“浙有錢、王，江有何、黃。”指緒山、龍溪、洛村與先生也。先生論學(xué)，務(wù)為平實(shí)，使學(xué)者有所持循。嘗曰：“吾人須從起端發(fā)念處察識，於此有得，思過半矣?！庇衷唬骸爸^即是良知，改過即是本體?！庇衷唬骸笆ト怂^無意無情者，非真無也，不起私意，自無留意留情耳。若果無意，孰從而誠？若果無情，孰從而精？”或謂：“求之於心，全無所得，日用云為，茫無定守。”先生曰：“夫良知在人為易曉，誠不在於過求也。如知無所得，無所定守，即良知也。就於知無所得者，安心以為無得，知無定守者，安心以守之，斯豈非入門下手之實(shí)功乎？況心性既無形聲，何從而得？既無定體，何從而守？但知無所得，即有所悟矣，知無定守，即有定主矣?！逼溲圆粸檫^高如此。故聞?wù)剬W(xué)稍涉玄遠(yuǎn)，輒搖手戒曰：“先生之言，無是無是?！蹦隙家粫r(shí)之論，謂“工夫只在心上用，才涉意，便已落第二義，故為善去惡工夫，非師門最上乘之教也。”先生曰：“師稱無善無惡者，指心之應(yīng)感無跡，過而不留，天然至善之體也。心之應(yīng)感謂之意，有善有惡，物而不化，著於有矣，故曰：‘意之動’。若以心為無，以意為有，是分心意為二見，離用以求體，非合內(nèi)外之道矣?！蹦俗鳌陡裎镎f》，以示來學(xué)，使之為善去惡，實(shí)地用功，斯之謂致良知也。

　　細(xì)詳先生之言，蓋難四無而伸四有也。謂無善無惡，是應(yīng)感無跡，則心體非無善無惡明矣。謂著於有為意之動，則有善有惡是意之病也。若心既無善無惡，此意知物之善惡，從何而來？不相貫通。意既雜於善惡，雖極力為善去惡，源頭終不清楚，故龍溪得以四無之說勝之。心意知物，俱無善惡，第心上用功，一切俱了，為善去惡，無所事事矣，佛家之立躋圣位是也。由先生言之，心既至善，意本澄然無動，意之靈即是知，意之照即是物，為善去惡，固是意上工夫也，然則陽明之四有，豈為下根人說教哉！

　　善山語錄

　　圣人所謂無意無情者，非真無也，不起私意，自無留意留情耳。若果無意，孰從而誠？若果無情，孰從而精？是堯、舜不必惟精，孔子不必徙義改過矣。吾故曰：“學(xué)務(wù)無情，斷滅天性，學(xué)務(wù)有情，緣情起釁。不識本心，二者皆病。”

　　有意固謂之意見，而必欲求為無意，是亦不可謂非意見也。是故論學(xué)，不必太高，但須識本領(lǐng)耳。茍識本領(lǐng)，雖曰用意，自無留情；茍不識本領(lǐng)，雖曰欲無意，只是影響。

　　或謂：“求之於心，全無所得，日用云為，茫無定守。”夫良知在人為易曉，誠不在於過求也。如知無所得，無所定守，即良知也。就於知無所得者，安心以為無得，知無定守者，安心以守之，斯豈非入門下手之實(shí)功乎？況心性既無形聲，何從而得？既無定體，何從而守？但知無所得，即有所悟矣，豈真無所得耶？知無定守，即有定主矣，豈真無定守耶？

　　后世儒者，不能至於圣人，其毫釐之差，只不信此。使果真知，即刻一了百當(dāng)，自是了得終身。見在此心，合下圓成、合下具足，更有何意可起？何理可思？茍有所思慮，蓋不過殊涂同歸，一致百慮而已。

　　有欲絕感以求靜者，曰：“非也。君子亦惟致其良知而已矣，知至則視無不明，聽無不聰，言無不中，動無不敬。是知應(yīng)物之心非動也，有欲故謂之動耳。絕感之心非靜也，無欲故謂之靜耳。茍有欲焉，雖閉關(guān)習(xí)靜，心齋坐忘，而其心未嘗不動也。茍無欲焉，雖紛華雜擾，酬酢萬變，而其心未嘗不靜也。動而無欲，故動而無動，而其動也自定。靜而無欲，故靜而無靜，而其靜也常精。動定靜定庶矣。

　　所論“個(gè)中擬議差毫發(fā)，就里光明障幾重?？闲帕贾獰o適莫，何須事后費(fèi)磨礱”即此知直造先天。夫本來面目，豈特?zé)o容擬議，雖光明亦何所有！誠知本體無容用其力，則凡從前著意尋求，要皆敲門瓦礫耳，門開則瓦礫誠無所施。雖太虛中何物不有，門戶瓦礫，色色具列，而不能染於太虛。思而無思，擬議而無擬議，道本如是耳。是故戒慎恐懼，格物致知，雖為眾人設(shè)法，在圣人惟精亦不廢。不然，孔子嘗謂“吾有知乎哉？無知也。”而又憂“聞義不能徙，不善不能改”。是以上達(dá)不離下學(xué)中得之，則磨礱改過，正見圣人潔凈精微。

　　天下之事，原無善惡，學(xué)者不可揀擇去取，只要自審主意。若主意是個(gè)真心，隨所處皆是矣；若主意是個(gè)私心，縱揀好事為之，卻皆非矣。譬如戲謔是不好事，但本根是個(gè)與人為善之心，雖說幾句笑話，動人機(jī)括，自揣也是真心。但本根是個(gè)好名之心，則雖孝親敬長，溫凊定省，自揣還是欺心。

　　此學(xué)是日用尋常事，自知自足，無事旁求，習(xí)之則悅，順之則裕，真天下之至樂也。今之同志，負(fù)高明之志者，嘉虛玄之說，厲敦確之行者，樂繩墨之趨，意各有所用，而不能忘所見，此君子之道所以為鮮。

　　致中和，天地位，萬物育者，如或動於客氣，梏於物欲，覺得胸中勞耗錯(cuò)亂，天地即已翻覆，親而父子兄弟，近而童仆，遠(yuǎn)而天下之人，皆見得不好。至於山川草木，雞犬椅桌，若無相干，也自不好。天下雖大，我自不得其平矣。少即平其心，易其氣，良知精察，無有私意，便覺與天地相似矣。不惟父子兄弟童仆自無不好，而天下之人亦無不好，以至雞犬椅桌、山川草木，亦無不好，真見萬物皆有春意。至於中間有不得其所者，自惻然相關(guān)，必思處之而后安。故盡天下之性，只是自盡其性。（位育之理確然。）

　　天地萬物與吾原同一體，知吾與天地萬物既同一體，則知人情物理要皆良知之用也，故除卻人情物理，則良知無從可致矣。是知人情物理，雖曰常感，要之感而順應(yīng)者，皆為應(yīng)跡，實(shí)則感而無感。良知無欲，雖曰常寂，要之原無聲臭者，恒神應(yīng)無方，實(shí)則寂而無寂。此致知所以在於格物，而格物乃所以實(shí)致其良知也。明道以窮理盡性至命，一下便了，於此可見。

　　象山云：“老夫無所能，只是識病?！笨梢娛ベt不貴無病，而貴知病，不貴無過，而貴改過。今之學(xué)者，乃不慮知病即改，卻只慮有病。豈知今之學(xué)者，要皆半路修行者也，習(xí)染既深，焉能無??？況有病何傷？過而能改，雖曰有病，皆是本來不染，而工夫亦為精一實(shí)學(xué)耳。

　　今日論學(xué)，只當(dāng)辨良知本領(lǐng)，果與慎獨(dú)工夫同與不同，不當(dāng)論其行事標(biāo)末，律之古人出處異與不異。使其本領(lǐng)既同，而行事或過，自可速改而進(jìn)誠明之域；使其本領(lǐng)已失，而操履無過，雖賢如諸葛、韓、范、明道、尚惜其不著不察，而有未聞道之嘆！

　　謂“近來勉強(qiáng)體究，凡動私意，一覺便欲放下?！比绱素M不是切實(shí)工夫？但說得似易，恐放下甚難。若私意已嘗掛根，雖欲放下，卻不能矣。須有好仁無以尚之之心，然后私意始不掛根。如此一覺放下，便就是潔凈精微之學(xué)。